参与商 （下）
“宇宙中，每一个星体都有自己的位置，错过了，就都回不来了。”
这本《天文爱好者》杂志已经被乔英子攥在手里一个多小时了，她把这篇《关于潮汐锁定和轨道共振理论的研究》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三遍，盯着作者栏位最后一个名字，那两个字，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我之前也没注意，前两天办公室把最新一期拿过来，我今天中午空了翻了翻，竟然看到了这个名字。”这几年，叶暖的职业生涯发展迅速，已经从当年的副主任一步步成为了天文馆的馆长，也是北京天文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
《天文爱好者》这本天文科普期刊是北京天文馆负责编制的，以前叶暖在办公室的时候，都会把每一篇投稿的文章都认真地读，后来升了职，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也就少了，只有空的时候看看最后的成品，谁想这次竟然就看到了刘静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重名的几率也很大。”
乔英子抬手，将纤细的食指落在书面上，拂过那两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是她。”
276天了，刘静，你终于肯露面了吗？
乔英子看着这篇文章的作者简介，苏城B大天文学院，抬手就订了最近的一张机票。
“你就这样去吗？”叶暖抿了一口碧螺春，“就算真的是，她也未必……”未必会回来啊……
攥紧手机的左手棱骨分明，她用右手拇指按了按手背上显见的经络，“哪怕只是看她一眼，我就想看看她过的好不好……”
宇宙中，每一个星体都有自己的位置，错过了，就都回不来了。
可地球已将月球潮汐锁定，哪有那么容易让她逃离？
站在苏城B大天文学院的门口，突然就心慌起来，一路上她都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她了，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蓦地开始想，万一，此刘静非彼刘静呢？万一，她不想见到她呢？
趁着学生刷卡的时候，跟着走了进去，抬眸便瞧见大厅里有一片贴着照片的教师墙。
乔英子忐忑地一步一步踱过去，心跳越来越快。
照片上的人清秀的样子，湿润了看照人的眼眶。
是她。
顺着学院办公室位置导图，找到了刘静的办公室，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正想敲门，正好有个男老师从身后路过，一边问她：“你找谁？”一边推开了她盯了许久的门。
乔英子咽了咽口水，“刘静。刘、老师在吗？”
“刘老师给别的老师代课去了。”男人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还有20分钟下课。你可以在这等等。”
“哦。好。”乔英子冲那人道了谢，找了办公室走廊里的座位坐了下来，想要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
还有20分钟、就可以见面了……
时值夏日，学院大楼里的空调打得非常低，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的乔英子没一会儿就觉得胳膊冷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臂，低头那瞬，听到电梯“叮”的一声，抬眸，女人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棉麻短袖和过膝褶皱裙，被两个女生拥着从电梯里走出来。
“刘老师，您的声音真好听，听您的课，如沐春风。”
“对啊，刘老师，您有专门负责的课吗？我想选。”
刘静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身后的学生，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乔英子。
乔英子原以为自己见到她时，会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可真当那人出现在眼前，她却发现自己挪不开脚了，良久才踩着自己五厘米的高跟鞋，走到了女人面前。
“下课了啊？”
刘静显然没有想过乔英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愣愣地看了她许久都觉得不真实，直到对面人开口说了话，她才对上了那人的目光，而后似想到什么似的，慌乱地抬起教案挡住了自己的脖子。
276个日夜没有见了，再见面，周遭的环境似乎都不再重要，乔英子抬手抚了抚女人显露在空气里的胳膊，“这里空调打的这么低，你身体又不好，从外面一冷一热进来，容易感冒。”话音未落，便将女人连着胳膊一起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刘静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怔住，四肢僵硬地任由她抱着，良久才轻柔地问出了声：“你怎么来了？”
“月亮已经被地球潮汐锁定了，可她还想跑，那地球只能出来追了。”乔英子松开她，抿起嘴角努了努。
刘静正不明所以，办公室里的同事倒出来了，“刘老师，有个事情之前忘了和你说了，就是上次你帮我改的那篇论文。”男老师举着刚拿到手的《天文爱好者》指了指，继续说：“被录用了，上报作者名字那天想要问你意见的，可是那天下午你请假了，打你电话都关机了，就问了院长意见，院长建议把你名字加上去，我就填上了，后来一忙就忘了和你说了……”
刘静平时是不请假，也不会关机的，男老师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自己请假的那个下午，手术之前，她在手机电话的界面，几次三番按下了乔英子的电话号码，可还是都删了，后来索性就把手机关了机……直到晚上才重启。
“这是你妹妹吗？”男老师用眼神指了指乔英子，“你们俩长得真像啊。”
乔英子看着刘静尴尬地冲男老师微笑点头，又将周围的学生们遣散，等周围都安静了，乔英子伸手捏住刘静的手掌，“我给你两个选择。”她顿了顿，将攥在手心柔软的手指捏了捏，“要么，你跟我回家、要么，我跟你回家，你选吧。”
“别任性。”刘静有些无奈，这两个选择于她而言、无异。
“我没有任性。”乔英子平静地开口，“你曾经许诺给我整个苍穹……我现在能不能，用这整片苍穹，来换一个你。”
“别说傻话，英子。”刘静长长叹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抚了抚乔英子的发顶，“国家航天局是你的梦想，你应该在那里实现自己的理想的。”
“以前我喜欢天文，喜欢宇宙，是因为我想要自由。可是现在，如果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天文……”乔英子凝眸注视着眼前人，“That’s you！如果要我在你和天文直接选一个，我愿意下半辈子都不再摸一下天文望远镜。”
刘静抚着女孩子头发的手刚想放下来，又被她攥紧放在心口，“276天，你走了6615个小时，我每一分钟都没办法不想你，我做不到，我很内疚，也很后悔。我以后可以一直不喝酒，我肯定不会再吃他的醋了，不管你爱不爱我，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乔英子又伸了一只手去抚她的后腰，“对不起……还疼吗？”
刘静摇了摇头，眼眶温热。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刘静，也许和你在一起的乔英子不会拥有整个苍穹，不会成为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但没有你的乔英子，就已经失去光泽，只等着坠落了。和你在一起，她至少可以泯然众星，做天空中最快乐的星星。”
刘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开始，竟觉得她长大了呢？
自己怎么会不爱她呢？
在北海道的红枫树下，她明明听到了自己怦然的心跳；在北京机场落地那一刻，她走在乔英子的前面，心动又心痛；在点开她发过来的微信时，急于查看又不敢马上看的悸动；在尝到她熬的补汤时，烫到心坎上的温度；在看到景山公园门口重大交通事故，看到那条围巾以为她出事时，心几乎要跳出胸口，那一瞬间以为的失去，让她痛到不能思考，拨开一重一重的人群，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乔英子出了事，她该怎么办……还怎么活下去……
同意和她在一起，起初只是想着小孩子总是贪新，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不会再说这种爱不爱的了……到时候，她一定愿意放她走的……而她只想要为乔英子做点事，以回报她对自己的这份喜爱。
可相处的越来越久，刘静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她开始想，万一有一天乔英子觉得腻了，觉得自己拖累她了该怎么办？万一有一天乔英子后悔在她身上浪费的青春怎么办？
她开始经不起乔英子对她的好，更经不起乔英子一再地想要为自己付出更多的想法。
她太怕了。
太怕她后悔了……
她承受不起。她根本无力承担。
接受的越多，她越害怕失去。
每每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冷，觉得无助，她开始想，如果季胜利在，他会不会教教她，自己该怎么做。可是老季走了……她再也没有他给予的依靠了，如果她再失去乔英子……
她还能有什么……
那场吵架也许只是根导火索吧……
在那场吵架里，宿醉的乔英子没有听到一个人合衣躺在客厅沙发里的刘静啜泣成一个泪人，她害怕乔英子和她提放弃，更害怕未来的乔英子会后悔。
那天夜里，她逼着自己做出了选择。
可是离开后她才发现，那个小姑娘竟然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毫无理由地、野蛮地住进了自己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怀念她的微笑，怀念她的卖萌，怀念她的触碰，也怀念她试图并努力保护着自己的模样……
更没有想到的是，分开近一年的时间，她以为乔英子会选择淡忘，选择放弃，选择找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开启在国家航天局梦想的一生……可她的小姑娘，竟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和她讲，自己是被她潮汐锁定了月亮，她不允许自己逃逸。
“傻子。”
乔英子破涕为笑，“你才傻呢，以为换了条项链我就不知道了吗……”
*
阳光微洒，湖面波光粼粼，远处青山灼灼，近处绿水淼淼，柳柳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英子姐姐，在B大校园的小桥上蹦蹦跳跳。
“刘静，你知道吗，宇宙之所以浩渺，就在于它有太多的神秘，太多的无限可能，就像爱丁顿极限，时隔这么多年，还是有一个例外出现。”乔英子望着远处灼灼的青山，“所以说，谁又能确切地说，参星和商星永远不会相见呢？”
刘静低头矮下身子理了理柳柳被风吹乱的头发，起身望了眼波光粼粼的湖面，“知道啦，乔大天文学家。”
*
四年后的某一天，刚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的刘静被等在门口的乔英子吓了一跳，“你干嘛呀……”
“没事，就是想好好爱你。”
吻随着话音落下。
三分钟之前，刘静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乔英子正好瞄了一眼
——刘静女士，你在202X年12月23日在我院冰冻的卵子已到储存年限，如需继续储存，请尽早赴我院办理相关手续。苏城第一医院。
备注：
其实我本来是一个不太爱在文章里加备注的人，可由于本文涉及到一些专业的名词，所以一起解释一下，我尽量用自己的话来解释。
-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出自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是指人生别离不能常相见，就像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一样此出彼没。文名选用《参与商》也是这个意思，参星位于西星区，商星位于东星区，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刘静是受到这首诗的一些影响，觉得自己和乔英子就像是参星和商星，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后来乔英子给她解释，宇宙无限可能，一切均有例外。文中“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为本诗中最后一句。
- 爱丁顿极限：指在球对称前提下天体的辐射压力不超过引力时的光度上限值。爱丁顿极限认为恒星质量最高值为太阳的150倍，不然就会爆照，这条理论一直被认可，可后来发现了一颗恒星R136a1，质量在太阳的265~315倍之间，亮度则是太阳的870万倍，目前这颗恒星仍然稳定的存在。
-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出自清代诗人黄景仁的《绮怀诗二首·其一》，取用二三联。
- 潮汐锁定：发生在重力梯度使天体永远以同一面对着另一个天体；例如，月球永远以同一面朝向着地球。文章里从另一面理解，结合剧中刘静的“宇宙中，每一个星体都有自己的位置，错过了，就都回不来了。”解释为月亮一直围着地球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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